我家每年臘月二十五日，總會請神以「清屯」（請神回天庭，才能打掃神桌）。也只有此刻，家中佛廳長達七尺的大神案，頓時卸除了令我敬仰的神秘色彩。我們也才能駕著梯子，爬上爬下的擦拭薰煙鎮年的佛堂天花板，把神明的畫像、祖先牌位經年塵埃清潔一番。
今年媽媽下定決心，要換掉家中老舊的公媽龕（祖先牌位）。被命理節目影響的我，總是擔心公媽龕上「祖德流芳」的德字字跡隨著歲月漫滅，我不就變成一個失德之人？雖然老子《道德經》告慰我：「上德不德，是以有德。」（真正有道德的人，才不以道德形於外！）於是小年夜那天，爸爸便帶我（欣然的）去大溪神具店購買新的龕位。
購買神龕的過程些許曲折，也有些蹊蹺。有關神佛的東西，在物質價格上面總有些隨心（漫天？）要價的情形，對於神佛祖先愈發景仰，就愈讓人落得待宰羔羊的危境。走訪了幾家神具店，卻無法在公媽龕的天價和龕位的小規模之間取得平衡。總之，經過一番拉鋸之後，大概是以老闆開價的三折成交。新的公媽龕有四方雕刻精細的柱子，牌位有著防震的卡楯，外表覆以曲線的玻璃櫃，做工精緻。經驗告訴我們，如果老闆開價一萬，就跟他說三千吧！
神具店老闆販賣的不只有公媽龕，也包括習俗知識，他慎重其事的幫我們黏貼龕位林姓的金箔，神龕左右印上「西河」二字。那指涉一個遙遠的時空，相傳周朝比干之子堅受封博陵，是古代的冀州，現在的河北、河南、山東、湖北一帶，賜林姓，所以有「西河」之稱，是因為漢代林姓在山東成為望族的緣故（奇摩知識：http://tw.knowledge.yahoo.com/question/?qid=1306060708051）。當人們為歷史找個源頭，總為了某一種情感的需要。老闆指導後續替換公媽龕的拈香告知，擲筊請祖先入龕等細節。
爸爸是一個做事情很乾脆的人，他以很快的速度，流暢的完成所有的步驟。包括親手謄寫公媽龕背後的木片，在木片上寫上歷代祖先的姓名、生卒年，他的字跡很清麗漂亮。除夕中午，我跟爸爸一起點香，告知祖先請祂們移居新家。沒想到擲筊時，爸才施以輕微的力道，筊卻在佛堂地板雀躍地飛得老遠，祖先的「聖杯」給得真乾脆！我們父女兩有點受寵若驚，可見這新屋獲得祂們期待的青睞。當我們把公媽龕安放上神明畫像的右邊，距離約一兩指處，就定位時，也把舊的龕位順勢拿下來，突然間「咚」的一聲，舊龕位戲劇性的分解成上下兩部分，像是屋頂崩塌下來，爸爸不禁笑出聲：「莫怪祖先不想住！」
為了把舊龕化掉，爸爸小心翼翼的拿起後面的木片，記載著我的爺爺、爺爺的父母、父母的父母祂們的名字，可惜除了名字之外，出生地、生卒年月多是「吉時吉地」。可以推論出祖先祂們一如我們，平凡的小人物。爸爸邊化邊說：「如果我們曾是大家族，記載應該會很詳細吧！你們看一看，別忘了。」
不要忘啊。遙遠西河是一個象徵，比起和祖先一脈相承的血緣，西河的歷史被留下，卻早已看不到先祖的足跡，看著一方又一方削薄的紀錄，秦時明月漢時關，竟道不出祂們到底怎麼過活？比起祖厝，西河之於我們卻來得近多了？一詞西河，你承載了幾多遺忘淤積的河沙？當我們隨著歲時遞嬗飄落四方，成為安慰的生命之根。
後來妹妹對公媽龕的位置有些意見（也是受到命理節目的啟發），為了不讓龕位擋住神像旁「祖先常祐子孫賢」的對聯（因為好不容易才離開失德的陰霾），我們決定要稍稍移動龕位。而神桌早已恢復以往的莊嚴，所以當要請示公媽時，我心中不免忐忑，怕驚擾了公媽。沒想到擲筊時，筊輕巧落地，聖杯仍是颯爽出現了！祖先心情似乎大好，在新舊交接之間，告知我們迎新也不忘本，新的一年祂們仍然在庇佑我們一家，平安順遂。
附記：春節假期，大妹子買了一本《佐賀的超級阿嬤》（島田洋七著，2006年1月，台北：先覺出版），書中筆觸也如同手中聖杯落地一般的清楚揭示人生的道理。當超級阿嬤志得意滿的對孫子說：「我們島田家跟（二次）大戰後才變窮的人不一樣，我們可是世世代代都窮！所以我們窮得有志氣！」因為窮久了，窮得懂得變通，懂得生活。當孫子昭廣抱怨著：
「阿嬤，我英語都不會。」
「那，你就在答案紙上寫『我是日本人』。」
「可是，我也不太會寫漢字。」
「那你就寫『我可以靠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』。」
「我也討厭歷史……」
「那就在答案紙上寫『我不拘泥於過去』。」
「那，你就在答案紙上寫『我是日本人』。」
「可是，我也不太會寫漢字。」
「那你就寫『我可以靠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』。」
「我也討厭歷史……」
「那就在答案紙上寫『我不拘泥於過去』。」
或許我們家長久以來都不拘泥過去，我才不知道公媽的秋月春風，長久以來龕位後面都藏著祖先的名字，但我們把失根的落寞寄託在神主牌前橫亙的遙遠西河。超級公媽爽快的告訴我：「我們這戶林家一點都不赫赫有名，長久以來都是這樣喔！所以，後代子孫們，理直氣壯的活下去吧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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